你有没有见过风筝

龙听

19 Oct. 2019
+ R! S4 W" g; A! e# c文／花大钱" |; m% z, q/ L7 k! |

  j6 a& \6 v8 B* @0 X" N; D1. 安5 [5 P$ E, E8 W( P) |$ K3 O% @; j/ \4 ?

7 t( y$ v9 F% h6 {听说，这世上最高级的智人都住在驰歌城。
- N; p3 f  s6 o, x! \
/ G( `  L# i* J驶入驰歌城的最后一班火车，在满月时刻抵达。我被几个智人从车上推搡着下来，还没来得及彻底站稳，车就已经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中。我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个动作是系统做出的指示。双排扣的混纺风衣，高跟靴，麦穗一般的刘海挂在额前，一条皮带倒是细窄无比，紧紧掐着腰。算法显示，这是那个年代的审美。
# P6 B) Q5 b' u  y6 I$ `9 _2 [' d. N  g$ D, {  X7 Y$ y
我叫安。当然，有时候也叫其他名字，比如妮妮，凯，甚至强森。这些人都是我，也都不是我。我真正的名字是TL04系统，一个专门提供Virtual Family服务的AI系统。
8 J: G- i+ U( _+ ^- `; D" g0 U( _
创造出我的教授一直告诉我，我是如今世界上最先进的AI系统，对于他的评价，我表示出了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我的智能都是教授的功劳。”人类常把这种假意抗拒，实则窃喜的矫饰叫作“谦虚”，虽然AI系统没有虚荣心，但我却已经把它模仿得很好了。
) s1 B2 V( y# @0 A* I; H2 h
" k( c9 b  J0 D# |来找教授的客人很多，他们都是在很早之前就失去了自己挚爱的家人，具体早到什么时候呢？连系统都没有记录，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时候人类还没有实现永生，甚至都还没有找到保存意识的办法。死去就是消失，唯一留下的痕迹是他们在网上的各种数字记录。( J* Z' j$ q& ~# @1 s. f( ]
0 r6 ^) `, r4 v% e( C
而我的主要任务呢，就是收集这些信息，然后处理它们，再根据这些数字信息的处理结果和其他人记忆中关于这个对象的回忆，生成一套最接近他们本人的行为模式。/ D- [, j% h* @. [

1 ]; n& A; y; Q! }, L" n至于身体嘛，那就比较简单了，现今的人造人技术已经到了真假莫辨的地步。就以我现在的身体为例，肌肤上面的唇纹，毛孔，痘印，痣，甚至瞳孔虹膜的颜色，每一根汗毛的朝向，眼窝底下浅青色的血管，全都清晰可见。+ c$ q- q7 ]# w4 ^: @; _; l8 W+ M
3 S6 f$ [- k- Z6 w4 \) h6 m( s
“42街Homa餐厅。”终于成功接收到了教授发来的地址，我迈开双腿开始往目的地走去。一路上的景致显得有些熟悉，却又无比陌生。水泥地面，钢筋建筑，霓虹灯牌，和全是VR模拟街景的外部世界不同，驰歌城里的东西都是真的，破败，衰旧，却是真的。智人们在这里还原了一个早被淘汰的世界，为的是留住一些早已消失的东西。* M& L. D, B0 O! F
$ ]: a" i6 J5 g- K1 R# ?' v) d9 d
说起来，驰歌城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建的。那会宇宙中到处弥漫着放射尘，为了解决强烈的辐射问题，人类用特殊材料制作了虚拟大气。虚拟大气保住了这颗巨大沉重的球体，而人类却也因此失去了风雨雷电，气象万千。 $ ^" n  W* w2 w3 B5 p

: E$ a4 z  x  `8 i0 ?( O$ Z5 x' D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慢慢走进博物馆，走进美术馆，用植入眼球的虚拟镜片看热带丛林中密集的暴雨，看林海之上永不融化的冰雪，看雷电，云朵，暴风眼。潮汐，冰雹，大雪天。看大西洋上空孤独徘徊的八号台风，看白色盐碱海岸成群迁徙的黑色燕鸥……
6 j" _- [8 \, U) F6 O6 m2 }- x. ~2 t  |0 y* J! j
见证过风帆时代的人类已经寂寞地活了太久，当永生让时间变得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们发现自己创造出无尽的时间竟只是为了凭吊那些已经逝去的时间。于是，沮丧的人类走进美术馆，如同瞻仰神迹一般地观看虚拟气象；于是，沮丧的人类建造出驰歌城，试图用这些破落衰败的“真实”，留住那个记忆中的黄金时代。
% B4 r: x& u* Z% h  @) _
# i$ c( ?0 ]; c“再没有一场如期而至的暴风雨可以伤害到人类，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到人类，但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渴望被吹死在一场暴风雨里。” / F0 b6 Y" l: R$ }

& ~. g* [* s: u' `+ X! a. ]3 G; E6 y. o, B我收到教授发来的一首诗，编号GL4382.1文件，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突然之前，有个遥远而模糊的场景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是一片群青色的天空，黄昏已经坍缩在了地平线的缝隙中，只有一抹胭粉色的光亮还轻轻浮着。* Y9 W5 V- Y. F# ?$ d

- c6 z" U3 K8 @# S$ `7 C! e而我，正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奔跑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坪上。“跑啊，快跑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对着这个小男孩大声喊。我抬起头，这才看见，竟有一个巨大的风筝飘在天上，那是一个水母形状的风筝，上面画着无比鲜艳的图案。
) w7 l+ d9 N2 H
! Z. c7 }! b" K' V" g$ ~回忆到了这里就断了，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就像脑子短路一样。
- v9 s1 W5 \. |' u8 d% {7 B% K9 ~: R6 q: ~" `0 [
我立马把反馈意见传输给了教授，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我只好继续大步流星地在驰歌城的街道中走着，步子中带着一种和我的外表年纪并不相符的稳健力量。
( M+ O% d/ x3 L5 A" Z1 u: U6 t1 _) g( b6 b* E6 h
我得先去找乔，去找那首诗的作者乔。
* q% `  C4 {( G1 r6 H& k& ?# T
8 D! B( C1 \$ o! M+ O
; e  B' x6 ^6 r& u' b! p5 T$ V. S! Q* m, d
2.教授
; Z& d2 P$ W' ^
: ~/ f2 t, ]6 B3 l- H许多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乔。当然，在此之前，我也常在各种各样的数字媒体上见到他的虚拟形象，只不过，从未像那次一样，在现实生活中目睹到真真正正的他。
9 g+ ^0 X3 g: c0 `
& q0 C  o1 i9 u3 k" @& J- b乔的邀约着实吓了我一跳。“教授！你的心跳！”女助手珍突然大叫了一声，Jesus，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她说话了，平常我们只靠脑电波向对方传输信息，就足以维持日常的交流。而现在，她的嘴巴突然像邮筒一般张开，大喊一声后又猛地愣在那里，像是正在努力找舌头。4 ?5 z% ?' ^( |# c9 D: |

  f" ~6 b' R& H% J& V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前，一个猩红色的光点正在急速跳动，该死，肾上腺激素竟突然飙升，我都有多少年没有这么激动过了。“没事的，珍。”我伸手按下了装在耳后的情绪调节器，马上，我就镇定下来了。 $ t6 q; ?+ `9 y
$ \* f+ g0 p6 Z, G
“呼”，我深深吁了口气。而珍，早已快我一步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这就是我们身为忒修斯之人的好处，总能把一切控制在最精准的范围内。& _5 b3 N/ e' `5 A7 a/ f

/ K2 W9 J; n* Z我和珍都是忒修斯人，我的前身出生于2310年，我不确定珍的年纪是不是比我大，但在人类实现了永生之后，“年龄”早已失去了意义，时间尺度也随之彻底失效。
* z$ y# [4 |* p# F6 F& k/ H* l
7 e4 K* L6 R, d2 o世界上的所有机器都在精密计算着一切，除了时间。
0 Z: _, B$ ?* f- s. c" {7 R
: s6 @5 V4 W0 d9 z* V8 ~“你说的那个乔是那个乔么？”珍又开始用脑电波给我发消息，那种经过代码转译之后不带任何语气的消息。
9 c$ b3 Z: o3 O* t8 C* E* H% I" j
! W$ `6 C! d& X! A$ {, S“是他。”我用声音回答了珍。我想，我必须提前适应和智人的交流。乔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智人，是纯粹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级的存在。# D8 q+ r- N5 L2 z% b
4 o, J5 H8 K+ ?. b8 c% E
“那真是太惊人了。”这次，我竟然从珍冰冷的消息中读出了几分情绪。
8 ~+ D; Q# }  m" d, @6 t( G! d
: H3 j  a. M5 _  l" t, J为了用最好的状态去见乔，我赶紧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开始认真收拾自己的着装。身为忒修斯之人，我身上的所有零件器官都是人工造件，每一处都是最精准的完美，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身上的着装了，当然这些靠虚拟影像投射的衣服，也仅仅只具有单纯的美观性而已。 / ~, i* R7 Q9 ^" b2 M

8 s+ D2 H/ z2 u# @乔会喜欢什么呢？我换了好几身都不太满意，最后还是决定启用数据助手，它是一个可以快速分析乔所有的艺术作品，并且给出最精准的意见的数据系统。
7 N# _$ y" {' C% }
+ ^* i% B, s9 g! U, M数据助手为我生成了一套非常奇怪的衣服，桶形，克莱因蓝。看上去又丑又奇怪，但我还是欣然换上了。
% V$ `* j4 k& W) ^3 d2 E$ m  U7 v$ G$ W
毕竟，数据总是最可靠的。
# j/ [( X0 k7 ]! n4 a2 t8 w
8 F, w9 I4 v% q9 @; s& S. l* V1 |走出研究所的大门，我远远就看到乔的飞船停在那里，幽幽地发着冰蓝色的光芒。“你好，教授。”机器人司机恭敬地下来迎接，而我，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样的服务。毕竟，机器人才是这个世界最低级的存在，因为它们是纯粹的机器，而不是人。 & E3 `3 o) d: j3 Z9 e) {' b" {

/ y: n; i  d+ e! Z3 i至于我们忒修斯人呢，这些年来，关于我们到底能不能被称为“人”的争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而这个矛盾的根源还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那个时候人类已经攻克了永生的难题，可以让细胞不再衰老，让人的状态永远“凝固”在某一瞬间。
" d' @! q  ?0 k7 `4 L0 u1 w" H9 X2 m7 f8 G8 U
但是，人可以不再变老，却无法返老还童，因为时间之矢依然存在。 ) T  X0 H5 V: X% a  }

: @# k9 p& |  V4 o8 w" H: ]然后，科技继续发展，直到有一天，人类实现了肉体和意识的分离，人类可以选择放弃自己的肉体，把意识上传到云端。再通过高超的人造人技术，制作出一个崭新的，全由人造部件构成的身体。最后，只要把云端的意识重新载入这个人造的身体里，一个新生命就会再次“苏醒”过来。
' V4 u4 y6 K7 G
, ?2 g+ s5 Z2 }; ~( S+ F1 @面对如此的诱惑，当时地球上的人类几乎都选择了放弃“肉体”，放弃自己丑陋的，衰老的，残破的，会感知到疼痛的，会受到情绪煎熬的肉体，来换取一堆更精密更完美的仪器。 + A" i  {- T# Z) I' b6 w
. K% j8 J3 j3 Y% M8 d' T+ m- |& x
这一切听上去都很完美对吧，但可惜，那却是一个巨大的，几乎哄骗了所有人的阴谋。我们被传输到云端的意识，竟被偷偷复制出了无数副本。我到现在都无法想象，许许多多的“我”是如何被装到了不同的“身体”里，更无法想象，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同角落里，竟同时还有无数个不同的“我”同时存在着。
. L9 O4 ]6 ?* i& |) C% X+ j* o8 ?% l
据说，这个巨大的阴谋是为了解决人类长期不愿繁殖，导致数目锐减的问题，但却也把我们逼到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我们到底是人吗？明明我们也有着人类的意识啊。但我们又怎么能算是人呢？一个都无法真正确认“自我”存在的人，一个都不具有“唯一性”的人，又怎么能算是“人”呢？ % e( m' \; I% X1 T+ V' V" E

. b3 y0 X' E" h" z4 Y7 j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存在争议的人类，是那些在当时没有选择放弃自己肉体的智人们，他们愿意承受一具并不完美的身体，愿意承受专属于人类的痛苦。这种道德上的超越，让他们成为了最纯粹的人，也是最高级的人。
! p' n" X% c+ |* T: i9 w; ~+ r! j) ?1 M6 }  }
为数不多的智人，几乎都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而乔，又是他们中最了不起的那一个。! ^& A  Z# M/ b7 `+ }( b; |1 V4 A
$ u- X: r. b& u% k! ~% I
, C6 n9 _9 G* z0 O: d! d% D' O

) G2 c$ d, o) ~3.乔
* M3 _5 O- Q, ~
* l3 [5 l' L, j0 X& }5 A; H& T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是一位气象研究员。
, n7 |* h/ D  \- F4 r# A# x! O  _. Z7 L2 o& [8 H, u
或许现在早已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气象”了，但在那个时候，总有人会花大量时间静静等待一朵积雨云的消散，总有人会在野外蹲很久很久去测量一阵风的速度……总而言之，就是做一些和自己无关，却和宇宙有关的事情。这样说来，研究气象是不是和创造艺术有一些相似呢？ % }2 Z  K' |- s1 z
" o3 l6 [7 M4 R% |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我成为了一个艺术家。! l) w# u8 `; c6 E" I/ e6 S

. v" C) A8 Y, n5 n& [我的第一件作品是一堆墓碑，一堆为冰川而竖立的墓碑。曾经，地球上有过很多很多的冰川，它们巨大而隐秘，藏身于海平面之下，冷涔却清透。倘若你见过这样的冰川，一定会被它们的纯白与恢弘震慑在地，不能言语。  
  p8 S5 d4 f, `: N, H4 k/ M7 T5 h* M* Z. }' |) H8 F# \
可是，这样的冰川却消失了，彻底消失了。还记得，当时我这正在北极气象局工作，亲眼目睹了地球上最后一片冰川的消失。! {0 \  o( e' X# a' I1 B  a

: g3 u+ y( B  H2 S- T, [9 H; X4 r那是如此悲切，如此哀伤的场景，我突然心生一种强烈的感觉：总有一天，我们人类也会像这些冰川一样，也会像冰融化在水里，了无存在过的痕迹。
: l  T! H$ i% n0 Z1 a0 L- k
6 y, u) T1 U0 w我把心中的这股悲伤做成了一个巨大的装置——冰川墓碑。这个装置刚一落成，就震惊了全世界。记者们纷纷上门采访，各个数字媒体铺天盖地都是关于我和这个作品的采访。就连平常苛刻无比的评论家们都开始用一些不知所言却高深莫测的语言来形容我的作品——“有一种马上要消失的气质”，“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动物性感伤”，“自然跌落的空洞和虚无”……
+ |$ g, L0 H0 C+ X( q- C, B0 G7 t- Q" u7 E. O, y- x* u
无数人涌来北极，自发为冰川举办追悼会，站在这些墓碑前深情凭吊。这样的活动，竟然持续了几百年之久。 $ o) W- @1 N+ A

3 z- n$ y1 n& [/ v然后，我成名了。1 {! \- r: n' \5 L; V' J0 n

+ j- z& G/ ?' x, e& S. h) r可成名之后，我却发现，创造艺术却远比研究气象难多了。为了让自己保持丰沛的情绪和敏锐的感知，我放弃了获得一具忒修斯身体的机会。因为我需要疼痛，需要很多很多的疼痛。为了让自己获得源源不断的灵感，我更是试着去寻找传说中爱情。 ) _, y3 w7 g% C  ?5 X1 @

1 s* t. A# I& u1 p爱情，是我能想到最接近艺术的东西，无用却浪漫。 2 X7 Y# p( T( S# H6 s6 a

; m: O# B4 {- f6 W- ^9 s5 o在我的努力之下，几年后，我终于遇到了自己的缪斯女神——简。简成为了我的妻子，然后，我又创造出了好几个轰动一时的作品。
9 ?, y# S/ B: _. Q: o8 p2 t/ o; K  \' [9 T
可是啊，爱情如激情易逝，爱情所带来的灵感总有枯竭的时候，在好多年都没有创出新作品的情况下，我开始变得暴躁，变得喜怒无常，简建议我在身体里植入一个情绪调节器，我当然拒绝了，身为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智人，最伟大的艺术家，我怎么能让那种低级的科技产品来操控自己呢？7 |# K, B, v* z' h; Q5 ?( }4 Y
, L0 Z6 ?& v) [4 m% m0 }
但可惜，简还是没能理解和体恤艺术家的伟大，最终，她还是决定离开我。
2 ?7 H4 [7 ^, b7 m2 \9 e) o
- k. u) x0 x& l* v6 Y- I还记得简走的那一天，眼里的悲伤比那片消失的冰川还要冰凉，她哭着对我说， “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自私的人，你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你的艺术，为了你的作品。”“你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我，你只是利用我来完成你的作品！”7 c, t# F7 B* ?/ }1 A: z9 F

; \  j" Y. j. F! o有很多很多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我忍不住伸手去接，眼泪太宝贵了，真的太宝贵了，特别在这个智人稀少，又无人感伤的时代，眼泪就变得更加宝贵了，我伸手接住了简的眼泪，满脑子都是“我可以用这些眼泪来做什么东西”的想法，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创作欲。+ h. U3 k5 Q: c3 b# R9 l

! I' g0 {# Y) L1 L1 b, j简走后，我的状态一度糟糕到了极点，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一边痛苦着，一边又忍不住想要拽住这磨人的痛苦，“多停留一会，多停留一会吧”。我在心底默默祈祷，像个上瘾的受虐狂一般，希望这痛苦能够促使我做成点什么。- W2 E: \: }% {* {( {7 k

' \; I, X$ A2 C2 X, j1 G) v* K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些时日，直到有一天，我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睡了过去，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我很小很小，仿佛才五六岁的样子，小小的我奔跑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坪上，天空是群青色的，黄昏坍缩在地平线的缝隙中，只有一抹胭粉色的光亮还轻轻浮着。6 `# u3 d& X' _0 H% [
* L! m1 n- m& B# j
“跑啊，快跑啊。”我的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低头，发现她正牵着我的双手带领我向前奔跑着，风吹起了她身上双排扣的风衣，黄昏的光亮穿透了她额前那撮麦穗一般的刘海，她碎碎卷卷的头发一跳一跳，恍惚中，我像是看到了一个稀疏的鸟巢。
# x% `: s) U% v/ W% t/ @, f. J
% K7 \  F* g$ K( h5 J. K' Q' h“乔，慢慢放线，然后继续跟着妈妈跑，不要停下来。”我抬头，竟然看到一个巨大的风筝飘在天上，那是一个水母形状的风筝，上面画着鲜艳的图案。
6 u' ?. J! x8 Z1 t- @6 b7 G- @3 L! Z* ~% v& X$ S) {4 ?3 H
“它在飞！它在飞诶！”我忍不住大叫起来。手里还牵着一个巨大的风筝，奔跑在漫无边际的草坪上，我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登上月球，第一次体会失重的人类一般， 那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如此激动，如此混乱，如此深刻。# x2 o6 q9 \# ~: ?* e  U1 F
4 A3 G& G: O9 n7 U  L
在梦里，有更大的风从后方吹来，把我一点一点地吹到未来。0 w# r9 u3 P. W  q  W+ |
  y' a, a4 Z3 \5 N  J" x, Z
$ c3 ^. w5 H$ ^, ]# E9 Q

! i2 [) A% B6 f0 B$ N" i- D4.安
: s& M+ B# T2 V$ t
# q4 n; E+ r5 u" T, _' G' L见到乔的第一眼，我就感受到了一种完美拟合的精准感，或许，也可以把这种感觉叫做“熟悉”。那是无数张照片显影和眼前这张脸的完美叠加后所产生的感觉，尽管乔已经和他小时候的长相不太一样了，尽管他的眼周的肌肤已经不是小时候那种杏仁豆腐一般的颜色与质感，尽管也有了小小的细纹，像是被团起来放了一夜的白衬衫……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我的身体忍不住一颤，情绪反应到了一个峰值。* [; o3 f& s5 G8 N3 |5 {  D
6 D4 b/ [9 t" H* m$ H# `
乔还没有发觉我的到来，他低着头，手里正把玩着什么。我走近了点，才看清那是一个风筝的模型，大概手掌这么大，上面裱糊的织物早已全部脱落，只剩一个骨架，还断了几截，十分破败。我拉开椅子，在乔的对面坐下，终于，乔才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扑簌，幽深的瞳孔像是一个暴风眼。 8 {' |: W1 H9 K6 W' _

" O2 y( q) v! v7 o( e( Y* A6 X说不清是多少年以前，我只身带着乔住在一个海边的城市，我们的房子就建造在海堤大道上，面朝着一望无际的海，背靠着一整片绿色的草坪。一蓝一绿两个鲜艳分明的色块，被这条细长的海堤一分为二，我和小小的乔就住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如果你从天空往下看的话，大概根本看不见我们的房子，它就像一个被点得很轻的冒号，渺小，但却安心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 p' F* w' `  ]/ x* m
. {6 n0 h& o4 S+ }% t
乔小时候腿脚不好，长到好几岁都不会走路，我很担心，抱着他到处求医，但医生却检查不出任何问题，几乎每个人都告诉我们，“等等，再等等吧”。于是，我只能又把乔抱回了家。% a- q$ p0 l% E7 V- D3 [: c( _

1 h, L. u' @( E小小的乔，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依旧每天睁着大眼睛，好奇而敏锐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记得有一天，雨季刚过，我们房子的外墙又在海浪侵蚀下褪了色，我照例拎起油漆桶准备去补色，这个时候，小小的乔突然坐在床上对我说了句，“妈妈，我觉得觉得你应该用橙色。”我一愣，自己好像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么夸张的颜色。
4 Z" X5 ?! X. Y+ [# _1 u, `) T0 N2 G* F$ H8 R8 C2 `
然后，又过了一个雨季，橙色的墙体竟真的在海浪的侵蚀下呈现出了某种神奇又复杂的状态，一次次的冲击与洗刷，让墙面斑驳出了一种抽象油画的感觉，似乎看起来之前还要更美妙一些，根本不需要再补了。 2 z  A0 U" P% m
& R9 H) B/ d, v( ~# {4 b6 ^
当然，乔的机智还不止于此，很多时候，不能出门的他常趴在窗口看海看云，“妈妈，马上就要下雨了。”他指着天上一团团蓬松似棉絮，正不断靠近，慢慢抱紧的巨大白云说道。果真，过了一会，海面上就下起了大暴雨。5 Q; I' k1 @6 H& E& ^5 V0 Q0 e8 P

" f% @6 a/ Y& w$ u& r( W8 [, d我的乔，小小的乔，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才华啊，这样的他，以后一定能够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啊，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指望，我不要求自己的孩子变得多伟大多有成就，但是拜托啊，一定要让他成为这世上最健康最快乐的孩子。$ d" V' ^- @. V0 o
; l; h! t0 [9 W( ?
真的，乔，妈妈只希望你能健康，并且快乐。* \+ {4 Y$ j0 c0 ]' X

: I1 b: _% f' I/ ~  S, p* f……
+ p( D6 C* o+ _' e. i) `: |+ T7 e, Z( V* S. R( V/ S4 l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奇怪的记忆，但这些熟悉又遥远的场景总会在我和乔的日常相处过程当中，突然就出现在脑海里，比如墙壁的颜色，比如云层的形状，我甚至还会突然就蹦出一些早已消失的“化石词语”，比如“妈妈给你扎纸鸢”。天知道什么是纸鸢，我在检索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就是风筝。! w9 O2 l4 a) ^+ o

/ q0 v/ z) c5 ?% }) k8 g但这些词，明明我从来都不知道，又怎么会从嘴巴里蹦出来呢？明明系统数据库里并没有那些场景，它们又怎么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呢？难道我真的曾经历过这一切，难道它们一直都存在于我的脑子中？
, c4 a0 d. V" n4 x! y9 `1 @7 G4 @) e3 s7 I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 s) j' H4 L7 U: l2 w! O
( X4 I2 l" _- B! w5 r( l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无解，如此迷惑。但日子还是一天天过，我就在驰歌城里陪着乔，他好像又在创造自己的新作品，整日把自己关在工作室，而我呢，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看着他工作的背影。就像小的时候，他趴在窗台上看海看天，而我，就在身后静静看着他那样。
' I! N: A  W  U4 g, {+ p
( j5 n$ n$ Y" d. W% O! y: X. T3 g直到有一天，我依然像往常一样看着工作中的乔，手里百无聊赖地鼓捣着一些东西，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发现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风筝，一个水母形状的风筝，上面还画着无比鲜艳的图案。
/ b- o* a6 e' _* y$ ]+ X, H1 |  R9 z4 K, E
我竟然做出了一个风筝，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它是如此美丽，如此熟悉，一瞬间，那些回忆又重新降临，我突然想起遥远的某天，那是一个台风登陆的前夕，大风从傍晚时分就开始刮了起来，我给小小的乔做了一个同样的风筝，在群青色的天空之下，黄昏早已坍缩在了地平线的缝隙中，只有一抹胭粉色的光亮还轻轻浮着。 / Z. _* l. f! p) Y' H: Y
+ `. ^5 ^5 b, A- N1 S6 G# C9 R
我在草坪上放风筝给乔看，乔坐在地上咯咯大笑，但我怎么都没想到，在我回头的瞬间，发现乔竟突然站了起来，他站起来了！他会站了！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就在这个时候，乔，我的宝贝孩子，突然向我跑了过来，他接过我手里的风筝线轴，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在片巨大的绿色草坪上跑了起来。 - M5 A5 Z0 W' X  _' y' T# i9 b

) f/ E  `; J/ b( n$ x$ ~我的孩子会跑了！他居然会跑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就掉了下来，“乔，慢慢放线，然后继续跟着妈妈跑，不要停下来。”我流着眼泪朝他喊道。“它在飞！它在飞诶！”乔从来没有见过风筝，也没有体会过奔跑，他的笑容无比灿烂。6 m/ b# N0 P3 G* ^2 `

( c0 h( l$ _- ~! w. I% i% G- p( T我还记得，那时候的风很大很大，它们从后方吹来，好像要把我和乔一点一点地吹到天上。( h6 j/ j2 c0 h: I4 L

  G( X9 J( S3 l8 q! m那是我永世都不会忘记的场景，一种用语言都无法形容的感动。好像在某个瞬间，自己抬头看了眼天上的风筝，然后就发现自己变老了，老成了一位母亲。
  ]6 Y1 b$ @1 u4 J
' J& a7 h' A( l* a" V) vAI系统是没有资格变老的，因为变老需要爱。
) D) E" ?3 f9 D& X
+ `$ Q3 Z1 `- T5 }" B我想，我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真相，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AI系统，我是和教授一样的忒修斯人，我就是乔的妈妈——安。6 k, I$ r% H6 Q' ~9 r' J7 z: y

2 }$ A4 v( r* L$ f7 P% Z4 r& N. q7 I! k  P  J" ?6 \; r

: I0 s7 K& g% f# t6 ], h5.教授
$ L  L  x' C+ r) i3 I/ F
4 _1 F: N9 B$ d6 L, x* _我曾有过一个AI系统叫TL04.7 t! b: O& ^5 ]+ _) e8 ]. _
/ b: |/ ^; }* U( d/ Y0 J3 q8 I
它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难过的AI系统，在它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开发过任何AI系统了。" N* S* ]7 |$ u( I. v
5 T2 L$ b5 y# ~% e
要说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一个是开发了TL04，还有一个就是答应了大艺术家乔的请求。* s; `* y2 U4 C8 j* I% b
  N9 z. O8 R4 V8 u
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乔，是在号称为这个星球最旷世的展览上，暌违多年，这位大艺术家终于再次办展，听闻这个消息，几乎所有的媒体和评论家都倾巢出动，每个人都想亲眼目睹这位大艺术家又会带来多么震撼人心的作品。
, Y7 V% P/ H5 }7 f
0 J) b* z" m0 ?- ]3 I/ Z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次的展品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太一样，没有了恢弘博大的审美，没有了深切隐秘的情绪，也没有了席卷一切的力量。那是一个史无前例轻，小，简单的作品，简单到令在场的所有人咋舌，这到底是什么？& V5 g( G$ u, p- S/ f1 b
3 }5 E2 b8 X: z# D" D! _% t5 }% L
“我想，你们当中大概没有人见过它”，乔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站台旁边便出现了他的身影。啊，现场有人没忍住发出了惊呼声，这是乔生平第一次以真实面孔出现在世人面前，在这之前，大家都只见过他的虚拟形象。
  U1 H2 E' S8 H0 F  q" b
" P! M7 z& B7 x0 H; ]3 ~/ z5 \! w# @“它叫风筝，是一种久远时代的古物。”乔继续说着，“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的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她会亲手给我做风筝，带着我在一片漫无边际的绿色草坪上奔跑……尽管我的生命很长很长，长到看不见结束的那天，但我却已经可以笃定，那是我人生最快乐最幸福的岁月。” / N. P9 o  W' e9 A- y8 {

3 c$ k5 t8 I8 c# d6 c“那是一个有风，有气象，风筝可以飞上天的时代，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时代，我无比怀念那个时代，也无比怀念我的母亲，于是便花了很多很多年的时间，亲手做了这个风筝，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是这宇宙间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风筝”。
2 [; E  n# T6 \  c- {% W" E! @6 v' {4 v* c; [9 ^; m
“它不仅承载了人类最初的飞升梦想，更承载了另外一种真正永恒的东西。或许有人并不知道什么是永恒，或许还有人会说，我们不是早就已经实现了永生么？永生不就是永恒么？”
- Z6 P1 z. a8 r; [, k0 j
: a- r; r3 T: u0 R8 v2 D“不，永生不等于永恒，永恒绝对不是时间，真正的永恒，是爱。”# a) ?* L( \" q" i2 h3 k- ?: Z
0 O8 E. _( W6 p4 o) ?
“永恒的爱，如简却繁，虽死若生。这就是我想要通过作品来表达的东西。”乔说得很好，浑身萦绕着一种装饰性的感伤，现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看来他的高明表演又一次成功让所有人动容。" \8 A9 v" y! C5 @/ N9 T
: Z1 e* C$ r9 b% [# U  Y( w
只有我，这么多人里，只有我没有为他鼓掌，我甚至感到了一种窒息般的难受，难受到我不得不伸手拨动了情绪调节器的按钮，窒息般的感觉这才稍稍缓和了一点，但我的脑海中依旧全是那天的情景，“教授，我是安对吧，其实我就是安对吧？” TL04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播放，挥之不去……
7 `8 Z5 k* i  q  o
  C( g3 K6 E+ n6 h# g9 U“别紧张，每次进行模仿的时候，你都会进入这种代入感极强的情绪之中。”当时的我还不明所以，淡然地向TL04解释，“冷静点，TL04，你真的就只是个AI系统而已。”* e+ q% z- W3 G* _* ?

' V2 F# i' k9 T+ Z, E4 ?& I+ e“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啊，这次真的不一样……”" m! ]1 g) v$ G, e9 I

0 A- m0 c; ^9 D3 U0 f“哈哈哈，那是因为我刚帮你完成了一次系统的升级，”我掩饰不了内心的得意，炫耀般地告诉TL04 ，“你所产生的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模糊如梦境般的记忆闪回，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系统的设置。”
9 M! n0 K: q2 w7 n
, N0 G# A* Y' D“你知道什么是最智能的AI系统吗？只有当你自己都信以为真的时候，才能呈现出最逼真的效果。恭喜你，又进步了一个版本！”9 J% N. p7 b( @- e6 k' O
0 C9 Q* n4 x" V" a
我以为TL04会像往常一样客气地回应，“我的智能都是教授的功劳。”但没想到这次，我迟迟都没有收到TL04的消息，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它才给向我发来，“教授，我好像知道自己有多厚了，我感到有个东西直接从前面刺到了后面，我大概马上就要碎开了。”9 o5 {7 U4 G. g% E0 c
7 x9 ^% ?7 p8 p2 L
我的心一惊，它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4 L( {, D8 r1 }

, I& n4 o. q+ T' H& s5 q# L" \TL04系统似乎有些不太对劲，我立马意识到这一点，想要把它追回，但当我赶回研究所时，却发现，TL04已经启动了自我毁灭程序。
# s) h5 N8 t4 w; n6 q9 U6 p& Q+ @' p2 D8 h
“对不起教授，”我愣在那里，然后就收到了TL04 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并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那些人类所怀念的，是那个早已死去的人。而我，并不是他们，也永远替代不了他们。”
% l7 S/ Q; W& u0 p! b4 ], Q& n, d4 P! G
“而且教授，宇宙间的原子并不会湮灭，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们也都变成了另外一种物质存在着，也许是微尘，也许是其他。如果人类真的爱，真的怀念，或许并不需要用很高科技的手段造出一个假的替代品。如果他们真的爱，真的怀念，或许只需要默默接受这种形式的陪伴，然后把怀念放在心里，好像就已经足够。”
8 X. ^4 Z2 B' K% X. H' m5 N8 K; y' n; l: U/ f
TL04的话让我流下了久违的眼泪，而现在，光是再次想到这些话，我就又有了流泪的冲动。为了不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我转身大步走出了展厅，而我的身后，依然是人声鼎沸，掌声滔天的盛况，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次无与伦比的旷世展览之中。我听到有人高声赞颂，“乔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爱的人类！”
+ |6 n2 _% H$ M1 }$ E& ^" k9 `$ R  W4 ?, d2 }5 ^
真的么？真的是这样么？我不懂，一个欺世盗名，自私无比的人类和一个选择用最悲情的方式自我毁灭的AI系统，到底谁更懂得爱呢？ & v0 Z3 d2 p4 b! i
% s2 P3 D9 t: _0 q- c
到底什么才是爱呢？
  ]$ d3 J' y! o" \0 B1 L! L1 W/ }
7 Y2 N! C& R7 d- q6 b/ v) a我真的不懂，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问问TL04，不，应该叫她安，我真的很想问问安，到底什么才是爱呢？但或许，她已经在另外一个时空变成了风，一阵能把风筝托上天空的，永不停止的风。
2 i- O. Z) j/ L* y' D& F/ E/ D& O, `4 i% k
责任编辑：曲尚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 ^6 f# r- K- @% V5 X7 j' f) _: o2 E6 c4 g  ?! g/ `$ a' U3 c* |
编辑部微信：oneapp2019。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