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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从前旧时光 [打印本页]

作者: 龙听    时间: 2020-12-4 08:49     标题: 从前旧时光

节令进入大雪,冬天该有的冷酷终于被一笔写实。冬风万里赴约,把之前啰啰嗦嗦的冗赘撵出光阴。枯瘦的枝上,再见不到一点色彩。

那从西伯利亚奔赴来的风,果真开边拓疆般骁勇,像豹子跃动着背脊,嘶吼着,奔跑着,扑击着,旋着,扭着……

它挤进小巷,把柴垛推翻;奔进树林,把枯枝干叶一股脑儿掠净;它停在人家门口,摇晃、拍打,脚踢牙咬,陈旧的木门被扑击得吱吱嘎嘎、晃晃悠悠。房顶上忽然传来“咕噜噜——砰啪”的爆响,那是玉米圈被风推倒,玉米棒子在风里四处滚落。

风过。静个一两天。世界,是一种落市后的落寞。终于,天压得只剩树那么高。树枝挑破黑云,像羽绒服裂了口,云里开始“噗噗噗”往外飞白毛儿。

这样的鹅毛雪,大雪节令之后,会有好几场。旧雪还未化净,新雪又来刷新。村子和四周的山被冰雪包裹着,像鸡蛋壳里沉睡的雏鸡,永远不醒。大雪,把人们封存在盒子一样的房屋里,灯火摇曳,心间昏黄,夜便显得更长。而窗外,还是那千军万马衔枚疾走的雪声。这样的夜,爹常常掩了老黑袄,头上裹着毛巾,去姑家跟姑父下棋。娘在炕边做针线,偶尔去翻一下炉圈边的红薯。她也给我们哼唱“北风吹,大雪飘……”,给我们解释“大雪冬至后,篮装水不漏”以及“冬风赶大雪,风不来雪不歇”之类老白话。

我们其实都在等着爹回来:有时,他带回一把爆米花;有时,是姑姑烙的芝麻饼;有次,竟是一只金黄的橘子。

爹回来了!“吱呀”,门响处,扑进一匹寒风。他裹着一团寒气,白眉白须,娘赶紧下炕,拿笤帚扫他肩背上的雪。嗔怪说:“大雪天的也不安生在家待着。”爹说:“嗬,这雪天儿,冷是冷,可是有看头。”

我们不错眼珠地把焦点对准了他的手,期望从那儿再变出好吃物儿来。爹会意地伸出右手——手掌上,一颗圆润、莹洁的大雪球!弟弟“嗷”的一声,抢过去,拿舌头舔着一点点啃。娘伸手就去阻止那顽皮小儿,弟弟一缩缩进被窝。雪球碎了,手忙脚乱也救不起,化成点点团团湿印子。

我和妹妹幸灾乐祸地又拍手又欢呼。但爹那句“有看头”的话,让我生了好奇。那被雪光和月光映得寒素微凉的窗户纸外,究竟是何等模样呢?

那晚,没吃到向往中的好吃物儿,有点失望;一番闹腾,又困,我终于睡去。那雪夜的月亮,亮亮堂堂悬在了梦里:风停了,雪住了,雪霁后的夜,月明如镜。地是白的,天是蓝的。半个月亮,万籁俱静。

这样的大雪记忆,携在行囊里,一携便是半生。

记得一个作家说,雪是一种物质,也是一种或几种精神。独钓寒江雪的雪,和瑞雪兆丰年的雪,绝不是一种。是啊,世间有多丰富的人,就有多丰富的雪。

文学大家,总是深谙其中三昧。风雪日子的冰冷凛冽,更能挑动心底里悲怆激愤那根弦儿。天涯孤客,关山飞度,背景挑染一抹雪,气氛顿时卓异。看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英雄末路,被一场苍茫大雪一葫芦烧酒,救了性命,风雪夜奔上梁山;《红楼梦》大幕徐降,宝玉披着个大红猩猩斗篷,一步一步,往深雪茫茫的天地里去了。

至于风雪夜,赴一场温暖约会,那是诗人的浪漫,“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酒不醉人人自醉。那个王子猷,雪夜访友,乘兴而来,意尽而去,访友不若说是访雪;张岱于大雪纷扬中,荡舟湖心,拥炉煮酒,一个雪世界里,谁笑谁痴。

我总记起现代作家木心在临终之际,喃喃说的:“我是一个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呐。”那雪,便是那人,温柔的,有光亮的、干净的,又是孤独而深远的。

为人妻为人母后,看世界,多了好几个层次。唯一能把我变回去、变成跟女儿一样身份的,总是一场大雪。那六角花瓣,剔透多芒,祛除了心间晦暗人世苍茫,让心清澈如雪;而那时那刻,总有大北风,飞扬着凛冽鬃毛,跃动起来,驮来乌云,驮来雪,驮来从前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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